大江東｜默室求深，閉舟問遠 他們激活千年山川

暮冬，薄寒，復旦園。

走進李曉杰教授辦公室，他從滿坑滿谷的書中探頭，淺笑，開言便談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

“清人說它‘妙絕古今，誠宇宙第一奇書！’是咱們中國1500多年前的百科全書！”

“你看《胡適文集》，這四卷都是水經(jīng)注版本研究！我們《古本與今本：現(xiàn)存<水經(jīng)注>版本匯考》封面幾個字，就是集胡適的，也算致敬。”

書架上，掛著幅友人所贈篆字對聯(lián)：枯槐聚蟻地，秋水鳴蛙天。

幽微之地，別有洞天，通古今，達四海。在工程浩大的《水經(jīng)注校箋圖釋》里，秋水照影，枯槐蟻國，聽取歷史深處蛙聲一片……

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李曉杰團隊，板凳甘坐十年冷，將艱深的水經(jīng)注研究，做出了世界級水平。

李曉杰（前排右一）和團隊成員在討論漢魏洛陽城遺址。黃學超 攝

“圖”說華夏——源自先人的浩浩湯湯，流到李曉杰團隊案頭

2022年1月7日，臨近寒假的最后一次討論。“借”來的臨時會議室，10多平米，被13名團隊成員和一摞摞比人高的圖書資料塞滿。

《水經(jīng)注》記載的江都縣城究竟何在？龔應俊曬出文字證據(jù)、示意草圖，其他人也亮出線索，佐證，反駁，“破案”——一周兩次的討論會，在過去11年里，解開成百上千個千古謎團。長條桌旁散坐的“神探”，化為這套大書扉頁的名字：李曉杰、黃學超、楊長玉、楊蕭楊、楊智宇、王宇海、屈卡樂、韓虎泰、龔應俊……

話說從頭。

近兩千年前，《水經(jīng)》作者，俯仰天地，為水作記。以8700字，敘137條河川，寫就中國第一部較完整的記述河流水道的小書——《水經(jīng)》。

1500年前的北魏孝文帝時期，封疆大吏酈道元因得罪權(quán)貴罷官，遂專“注”《水經(jīng)》，廣搜博引，爬梳提抉，把一杯清茶的底料，做成煌煌30多萬字“滿漢全席”。雖偏居北朝，筆下仍是西漢統(tǒng)一時的河川城邑，更囊括郡縣、人物和歷史掌故、建筑碑刻……“不是酈道元，很多河流、人事、細節(jié)，就湮沒了。”李曉杰說。

涓滴源自桑欽，經(jīng)酈道元之手沛然豐盈的這道“水”，逶迆流到李曉杰案頭。

11年前，他在課堂講到《水經(jīng)注》，說者滔滔不絕，聽者津津有味，學生不由高山仰止，“老師能不能單講講水經(jīng)注？”

為師者心念一動，一猛子扎“水”里，再難自拔。曾有學者來勸：工程太浩大，吃力未必得好。楊守敬珠玉在前，你們能超越？

《水經(jīng)注》涉及河流、湖泊、陂、澤、泉、渠、池等水體多達3000多條，記載城邑2800多座，古都180余座。河流改道、城邑荒廢，有些記載翔實，有些只言片語，要逐一考證“復原”，其難其繁，望而生畏。清末楊守敬著《水經(jīng)注疏》，是中國沿革地理學高峰，所繪《水經(jīng)注圖》雖只是示意圖，已是研究隋唐前中國史的必備工具。

李曉杰較上勁了，“現(xiàn)在的學術(shù)水平和技術(shù)手段，清代比不了。我們能在比例尺地圖上復原出精準圖！”

一較勁就是11年。沉寂于線裝書上的淋漓文字，被他們用“望遠鏡”和“顯微鏡”，一一比對復原重繪，早已消失的水道、水名以及水利工程也被逐一“打撈”，纖毫畢現(xiàn)……

為什么要花這樣的水磨功夫“圖說”？

譚其驤先生說，“歷史好比演劇，地理就是舞臺。找不到舞臺，哪里看得到戲劇！”李曉杰深以為然，“再復雜的歷史現(xiàn)象和研究成果，都能通過地圖明確起來。”地圖，在中國學人著述中常常是配角插圖，這一回茁然而成主角。

40年前，著有8大冊中國歷史地圖集的譚先生，就大力倡導系統(tǒng)研究《水經(jīng)注》；他的弟子、研究中國行政區(qū)劃通史的周振鶴，多次呼吁重現(xiàn)公元6世紀以前中國的河流水道體系以及人文地理景觀，為當今山川治理與景觀改造提供重要參考，“當代歷史地理學研究如果還有新的重大突破，《水經(jīng)注》研究必占其一”。

先師言之諄諄，周先生弟子李曉杰行之有恒。

然而，“酈學”被視為歷史地理學最難的學術(shù)工程之一，《水經(jīng)注》上幾千條水體和幾千座城池，準確方位在哪里？從渭水到洛水、汾水、涑水，再到眼下研究的淮水，李曉杰團隊精研11年，細細還原——《水經(jīng)注》系列研究已有六卷成果集冊出版。

千年前奔流的萬里河川，鮮活史事，“活”在了當下，潤澤了今人。

李曉杰團隊《水經(jīng)注》成果集冊出版。楊智宇 攝

破譯“天書”——下笨功夫，用潮技術(shù)，讓老樹發(fā)出新枝

第一次聽李老師講《水經(jīng)注》，楊長玉覺得他很新潮——古籍課作業(yè)哎，卻要求用畫圖軟件，在比例尺地圖上畫出舊時江河城邑。而新軟件問世，嘗鮮的總是他，“還是我們團隊第一個用微信的！”

李曉杰把手機遞過來，有圖有真相：“你看，這是早已消失的洛陽著名引水工程——千金堨的3D復原圖，我做的！”這一張動圖，要耗盡他和他的團隊不計其數(shù)的文字校勘、交流爭執(zhí)、實地考察……為此，他自學建筑師用的3D建模軟件，和學生反復推演“千金堨”的等比例形制圖，從各種方向推導匯集，逐步成型，終于再現(xiàn)千年前借力自然的工程形制。拿給幾位水利專家看，不約而同說：“應該就是這個樣子！”

“文本讀不出來的畫面，用科學考證、創(chuàng)新方法呈現(xiàn)了！這是我最大樂趣”。李曉杰說。

自宋代始，《水經(jīng)注》傳抄刊刻過程中便出現(xiàn)較多散佚，版本多達70種，以哪個為基準？“重繪、重寫，兩項工作同步進行，”團隊從傳承線和參考線兩個脈絡，梳理出《水經(jīng)注》版本“家族”譜系，完成了胡適當年想做而沒做成的事！

現(xiàn)存最早版本——南宋初年刻本，只有11卷殘卷，沒一頁完整，有些殘頁缺失過半。討論時，每個成員都捧著幾個版本，逐字逐句比對。為了一個地名的勘校，常花半天時間，爭得面紅耳赤。破譯“天書”，反復考證，一個字一個字補齊。

旁人看著枯燥，他們卻橫生妙趣。從古代文獻、考古發(fā)現(xiàn)、高清地圖，實地考察、尋村訪舍，甚至方言俚語中尋找，里面藏著破解山河謎團的諸多線索。

2015年，渭水研究初稿已成，真正付梓卻是兩年后。從字體到排版，從索引圖、示意圖到全圖，一遍遍比照修改。封面要不要以南宋殘卷為底、以紅色框襯底，都做了細致考量。聽取日本學者建議，又標識了河流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經(jīng)緯度……

歷史學者姚大力評價道，“精細地追尋文本的內(nèi)在線索和創(chuàng)造性想象力，在這里被有機地糅合在一起，是本書最精彩的發(fā)明之一”，傳統(tǒng)治學方法和新技術(shù)手段有機“嫁接”，讓歷史地理學老樹抽出新枝。

李曉杰團隊部分成員在考察山西運城虞坂古道。（資料圖片）

俯仰天地——眼見為實，用腳破案

紙上得來終覺淺。眼見為實，用腳“破案”。

《水經(jīng)?河水注》記載：“河水又東，右合門水，門水即洛水之枝流者也。洛水自上洛縣東北，于拒陽城西北，分為二水，枝渠東北出為門水也。”門水今稱弘農(nóng)澗河，學界一直認為酈道元“門水自洛水分出流入黃河”說法有誤，但又解釋不通門水的源頭和止點。

門水會不會是兩條河？一支入黃、一支奔洛？酈道元悶頭寫書，親歷并不多，主要是看圖文資料，難道誤把兩條河當成一條河？團隊先大膽假設，再小心求證。

比照大量文獻資料和地圖信息后，團隊奔赴現(xiàn)場。沿著弘農(nóng)澗河支流西弘農(nóng)澗河逆流而上，走到河南靈寶市朱陽鎮(zhèn)倉朱峪口，發(fā)現(xiàn)了峽谷轉(zhuǎn)彎的地勢。而今雖成礦山，地貌和書中記載相去甚遠，但山體走向清晰可見。爬上礦山，能清楚看到，西弘農(nóng)澗河流入黃河、西峪河流入洛水——又破一案！

10年里，他們走過華夏文明的搖籃——渭水、汾水、洛水，常一走就是大半個月。“行李全背身上，徒步十幾里也不累，有太多迫不及待求解的好奇啊！”晚上，楊長玉常寫日志到深夜兩三點，發(fā)郵件給李曉杰，在老師指點下調(diào)整攻略。次日一早便奔赴下一個考察點。

黃學超、楊智宇，都是內(nèi)向宅男。在故紙堆里摳字眼甘之如飴，走村入戶和陌生人聊，卻難于登天。做洛水研究時，尋找“湮陽城”，走到伊川縣白沙鎮(zhèn)下磨村，兩人紅著臉硬著頭皮，從村頭問到村尾，不得要領(lǐng)，太陽快下山了，又聽不懂方言，十分惶急。終于，一位老村民說，這里叫“閻王城”——與“湮陽城”諧音，時間推移，“湮陽”演變成“閻王”。

李曉杰團隊部分成員考察山西文水縣子夏山隱唐洞。（資料圖片）

薪火相傳——有遠見、能包容，再難也要做下去

60后李曉杰，帶出一支80后、90后“酈學”傳人。

他告誡學生，“敢挑戰(zhàn)、會想象、肯較真，否則做不出好的學術(shù)”。

楊長玉第一次畫《水經(jīng)注》圖，熬了個通宵。一張圖修改幾十遍都屬尋常，“李老師是完美主義者，常讓我們抓狂”。

2018年，她博士畢業(yè)，到云南民族大學歷史系任教，指導學生寫論文，還會想起當初李老師給她改的論文，從文章框架到行文表述，從遣詞造句到標點符號，精益求精。

有學生將研究成果發(fā)在一個學術(shù)評價較低的刊物，李老師很生氣，“對自己的研究成果就這么不自信？”

在楊長玉眼里，李曉杰的學術(shù)范式，除了像偵探一樣對學術(shù)問題“錙銖必較”，對學術(shù)價值孜孜以求，更有遠見卓識的學術(shù)眼光和包容寬廣的學術(shù)胸襟。“他從不問學生的背景出身，只要對《水經(jīng)注》感興趣肯鉆研，來者不拒。”

楊蕭楊從清華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專業(yè)畢業(yè)，頂著羨慕的目光，進了IT大廠，卻惦著流過童年的永定河。10年前，辭職報考復旦歷史地理學專業(yè)研究生，他要圓大江大河研究夢想。于是不時來旁聽討論，李老師不見外，“這位同學也說說。”小楊開口，讓人刮目——一個搞軟件的，訥于言，卻對《水經(jīng)注》見解獨到。

小楊圓了夢。憑著超常記憶力，成為組里的活字典，哪段文字出現(xiàn)在哪個版本，哪個地名出自哪一卷，他信手拈來。還時不時靈光乍現(xiàn)，提出“門水另有源頭”就是他。

李老師果然慧眼識才。

黃學超高中就迷《水經(jīng)注》，曾手抄全書，“默室求深，閉舟問遠”，總想穿越時空與酈道元對話，卻不知從何說起。李曉杰為他叩開學術(shù)堂奧，站到酈道元面前也不再怵，“我的人生和性格都改變了”。

有一回，團隊實地考察走到鴻門宴遺址，西安市臨潼區(qū)新豐鎮(zhèn)附近，鮮為人知的是，附近曾有一座陰盤驛城，酈道元在此被設計害死。兇手蕭寶夤的名字，在《水經(jīng)注》出現(xiàn)過。“寫書時，他無法料想將來，但盡力去還原曾經(jīng)。讀之行之，心有戚戚焉！”那一刻，黃學超與酈道元心心相印。從前，小黃不愛出門，現(xiàn)在卻渴望行走山河，探秘解謎。

鐵打的先生，流水的弟子。團隊人才迭出，有繼續(xù)深耕《水經(jīng)注》的，也有離開學術(shù)圈的。

有人問李曉杰，打了井也見水了，你還會掘下去嗎？

他毫不猶豫。

眼下的淮水研究，遭遇更大挑戰(zhàn)。比起渭水等北方山谷間的河流，平原河流搖頭擺尾，變動不居，水體星羅棋布、縱橫交錯。他們想用遙感技術(shù)輔助，積累足夠多的數(shù)據(jù)，再做動態(tài)復原，把河流的歷史變遷用3D動畫展示……

“先易后難，我們一直希望有固定的班底，為將來做黃河、長江的研究鋪路。”李曉杰雄心萬丈，也盼有更多人手，更多時間。“到退休，我肯定還做不完《水經(jīng)注》的諸水，但絕不半途而廢。”

李曉杰緩緩撫過墻上那幅中國地圖，仿佛再現(xiàn)戴望舒的詩：

我把全部的力量

運在手掌

貼在上面

寄與愛和一切希望

這長白山的雪峰

冷到徹骨

這黃河的水夾泥沙

在指間滑出……

標簽： 歷史地理學 研究成果 眼見為實